番外(二)浮梦
时维九月,暮秋之初。
蕲章虽已褪了夏时潮热,却仍留着几分末夏之影。
元婴阁上,俯览澜之。远处,山入云霄,雁回转。
立此楼阁,不觉便将那山川揽入了袖,袖随风舞又化落一目胜境。
胜境之间又现那年光景。
“那时和你说总不会错过你看过的风景,今日终与你一同赏过。”
夕色倾江,泻作浮光跃着金波碧影,江上大小孤山对,好似两笔皴染落玉版。忽而,沉钟低鸣,掠了浮波摇碎暮色。
展柔指了江中孤山道:“那是小孤山上平云寺的晚钟声。”
“平云……”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垂首望向那江上渐升的雾气道,“平云入海,海生孤寺,此名真妙。”
展柔一笑:“当时甘生也说取得妙,你们倒真是心有灵犀。”接着又喃喃道了一句,“不知道甘生如今走到哪了……”
“他若寻得了好地方,想来便是想走也走不动了,非得待上个一年半载觉得腻了才肯挪窝。”
“听起来倒也不错。”
桓白听了这话,生怕他家娘子也要在这蕲章待上个一年半载,于是忙看向他家娘子,一副求饶的表情,却见他家娘子不紧不慢道:“不过若要我如此一般,却是不能够。况且,有人一见了辣椒便躲得没了人影,叫我一通好找……”说着便向身侧那人丢了个眼神。
那人倒也伶俐,只将他家娘子揽过:“世上再难寻得如阿柔一般知我心的人了。”
谁知他家娘子却不理会,只一面轻轻推了他,一面道:“我只是心疼这双脚,莫要在蕲章的石板砖上磨破了才好。”
“是是是,今晚在下便服侍姑娘好好缓上一缓,定叫姑娘解了这几日的乏。”
展柔看着眼前这人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字眼形容才好,直到一个月后在郎州,她才想起有一个词最合适不过。
那日于什陵街上,二人才寻了处吃食铺子坐下便听见隔壁一对夫妻的对话,展柔忽然想起在蕲章曲府清晨见过的那般情境,于是也自然想起了那个词。
耙耳朵。
她若有所思点点头,觉得终于可以抛了那困扰她许久的难题。而后,又看向桓白点了点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桓白察觉到身侧人的目光,心领神会地也向她点点头。
“二位的糯米粑,趁热吃,小心烫!”
此时此地此物,当是再相称不过。
桓白笑着给他家娘子夹了一块,又替她倒了一杯水。
“趁热吃,小心烫。”
展柔也笑着替自家夫君夹了一块。
“小心烫,趁热吃。”
正在这时,一个书童走来向二人施礼道:“我家先生有请二位明日往茝若山庄作客。”说着便呈上了一封请帖。
桓白接过请帖却未看,只向那书童道:“我夫妇二人初来此地,在这儿也无甚亲故,不知可否请教你家先生尊名?”
书童回身指了街上一座轿子向他二人道:“先生只吩咐我来给二位送请帖。”
桓白和展柔循着书童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座墨顶轿子正静立在路旁,忽见那轿中人将侧面的帘子掀起一角,一个轿夫走上前去似是得了什么吩咐,车帘又落,轿夫上前来向那书童道:“先生叫你回去。”
书童应了一声,向桓白和展柔又一拜后便随那轿夫去了。
“起!”
书童扬声道。
轿子行过他二人面前时,风拂着车帘微动,却仍未能见那轿中人半分。
桓白这才将那请帖展开看去。
——未得春日蓬莱鹤,却闻茝若莺声啭,略备薄酒,恭候一会。
翌日,二人快要行至山庄时便遥遥望见昨日那个书童已等在了门口,及至再近些,书童便迎上前来施礼道:“二位请。”
这座茝若山庄虽处西南郎州,内里却是如淮镇两州庭院一般的布局,只是另比那平常庭院更多了几分回环曲折的设计,更兼园中许多造型精巧的陈设,行于其间,意趣非常。
走了略有半刻后,书童指了前方一处叫作“南橘堂”的地方向二人道:“先生便在此处设宴。”
二人道了谢后便进了堂间。
此时已近午时,堂内却十分昏暗,因此只得借烛引光,却添了几般惑人韵致。
转过风屏,穿过纱幔,案上已备好了酒菜。
仔细看去,除了一壶酒是什陵当地出名的青竹酿,其余皆是京都菜式,而且尽是合他二人口味之食。
及至此间此刻,二人也便略略将这山庄主人的身份猜着了七八分,因此只坐在桌前静候。
不多时,堂外传来一阵步声。
桓白立刻转眼去看,却见仍是那个书童,方才一霎涌上的几分交错忧喜一时便又褪去。
书童捧了一只锦盒向二人呈上。
“这是先生送给二位的礼物。”
桓白将那锦盒接过,打开看去却是一对青玉镂雕白兔佩。
“怎不见你家先生?”
“先生已不在山庄了。”
“不在了?”
“是。”书童点头应道,“先生向来如此,兴致来了便走了。”
“那他何时回来?”
书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有时一日便归,有时三五日。不过,半月一年才回来也是有的。”
这么多年终叫他寻得了几分踪迹,如今却又是一场空,桓白攥紧了手,眼中泛起几分红,却仍不死心:“那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先生从来都是随心而行,随性而至。”
至此,终是将那空落了真。
展柔握住他的手,又向那书童道:“你家先生既邀了我们来,恐也不只是为了这一饭一礼,不知可还曾留下什么话么?”
只见那书童一指锦盒道:“先生留给二位的话便在锦盒内。”接着便向二人拜道,“先生嘱咐之事已交代清楚了,我就不打扰二位了。二位若有事情只消将这一帘纱幔轻拽即可。”说着,那书童便将面前一帘轻轻一拽,帘动铃响,声声清脆。
展柔将那锦盒打开里里外外摆弄了半天才找到其间机关,从中取出一张纸笺,递给桓白。
桓白只垂眼看着却不接。
“总还是要你亲自看的。”她一面说,一面拨开他手掌,将纸笺放入。
桓白这才将那纸笺拿起。
纸笺之上,只寥寥数字而已。
——相聚终有时,四海已为家,桓司。
“二哥……”
纸上墨迹渐被洇染得模糊。
那年兰若庭一事后,他虽不信桓司便那样了结了性命,却也不敢告诉自己桓司一定还活着。后来,她说桓司一定会没事。他当然知道那只是她安慰自己的话,却也存了更多相信桓司还在世上的信心。
如今终是了了这许多年的心事,虽如梦幻一般,可到底知晓他仍平安在世,那几滴落下的湿润也便更多了几般喜。
他将那纸笺叠好收回袖中,提起筷子给展柔夹菜:“想不到二哥还记着这些吃食。”
展柔见他面上泪痕犹在,神色却已好了不少,便也提了筷给他夹了许多:“总会再见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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