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桃
自萧启慎退位后，萧珩只在白日处理政事时才会待在揽月轩，晚上便回北面的宜和堂休息。
这一日正是仲秋之初，萧珩回到宜和堂时夜幕已降了许多时，宫人提灯行在前面，烛光映着更将堂外几株满枝澄黄的丹桂衬得耀眼。
桓白已在此地等了半刻钟，如今见着圣驾便向前迎了几步垂手一拜：“微臣参见陛下。”
萧珩指了堂外一间亭子，道：“有些日子未见你了，今日可要一醉方休。”
两人行至亭间时，宫人已将酒食布好，萧珩挥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
朔日无月，亭外只有几座石灯散着微弱的光，只是在这浓烈夜色下也显得微不足道。不过，这几分微不足道更在桂香郁郁间浸得醉人，直教眼前那一杯桂花陈都逊色了不少。
“你才养好身子，喝不得烈酒，今夜有这桂香作陪也足够醉上几回，大人便多担待些。”
“谢陛下体恤。”
几旬酒毕，二人才意犹未尽地置了杯。
萧珩举箸夹了一颗莲子尝过，朝桓白点点头：“这道莲子同心不错，尝尝看。”
眼见桓白面上也露了一分赞许之色，萧珩先是一笑而后却又是一叹。
“朕记得，上回饮酒时你曾说羡慕蟪蛄，虽不知春秋却享得一生好风景，那时朕倒未有几分实感，如今却是不同了。”萧珩说着又倒了一杯，而后撚着杯轻轻碰了一回桓白的杯，“有时候，人活的还不如草木虫鱼尽兴。”
熙和一朝最后几年间上演了不少父子相离、手足相背的戏码，除却那些早夭的，如今细数过去与萧珩同辈的皇子也不过剩下老七萧玠、老十萧瑄还有年纪略小一些的萧琮、萧琛。
若论血缘，萧珩与萧琮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自当是最亲近的。可事实是，这一层血脉至亲却成了萧琮最大的罪。
萧珩自入主东宫以来始终未曾纳妃，及至登基后，朝臣屡上奏折请立后宫，却都被萧珩回绝。起先萧珩还略以“用心朝政，无心他事”云云搪塞过去，及到后来，遇着这样的折子萧珩便遣行人原样归还。
朝臣们最初还能被堵一堵嘴，后来眼见关涉一朝之重的皇家血脉于当今天子眼中似是无足轻重一般，便都急剌剌地上赶着递折子，纵是屡递屡败也未显出丝毫气馁之态。
这般一往无前之势明面上说起来皆是为国家社稷考量，忧心皇室后继无人，可若实在论去无非是忌惮萧琮，还有萧琮的准岳父，右军都督窦松章。这门亲事是萧启慎在位时替萧琮定下的，话说回来其实也不过君臣之间的偶一玩笑。
窦松章的父亲窦止是熙和初年的重臣之一，深得萧启慎信赖，也因着窦止极擅茶道，又生得一副好嘴皮，只是讨了萧启慎许多欢心。
一日，窦止奉诏入宫，刚巧碰见才怀有身孕的陆眉思，君臣话至一半便玩笑道，若皇后诞下皇子，日后窦家嫡女可要给萧启慎做媳妇。合该是句玩笑话，谁知窦止最是个认真的，更巧的是窦止后来果得了个嫡亲孙女。君无戏言，萧启慎只好替萧琮和那窦家嫡女定了婚约，只说待萧琮行了冠礼便成婚。
窦止早些年便已致仕还乡，族中如今仕途最盛的不过是窦止长子窦松章，既因着荫庇加封受爵，又因着军功升官掌权，还兼着嫡亲皇子准岳父的名头，在这朝政初建之时，确实不由得不叫人生出几分畏忌。可当这几分畏忌化作实举之时，朝臣便是想略动动指头也是力不从心，于是便只能拿着萧琮做文章。
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虽握着天下大权，掌着天下性命，可有时竟比那世上最是渺小之物还要脆弱。托着那一人至尊的万万千千一旦释出矛头，指向的只能是他们曾臣服于下的唯一一人。
王朝更叠，兴衰百代，此间之道，亘古不变。
萧珩自然也是那其中之一。
于是便只好将萧琮送出京都，送去洛州。
萧珩用箸头沾酒在桌上画了两个圈。
一南一北，一东一西。
“好好的父子做不成，好好的兄弟也做不成。”
萧珩一遍一遍描着那两个圈，语声间带了几分怨，更多的却还是无可奈何的哀叹。
叹过之后又擡眼看向桓白：“可怪朕让她去洛州？”
桓白垂眸看着杯中浮上的几点烛光暗影，沉默片刻。
自春时巫蛊案发到夏间巫蛊案终，百余日间已是岸谷之变。那日在狱中，她抱着他哭时他就下定了决心，这一回纵是千难万阻也要带她离开。前段时日养病时他已向萧珩多次上书请辞，最后却都被萧珩轻轻搁置了去。几番过后，他便也明白眼下他二人是离不了了。故而那日得知萧珩点了她随萧琮往洛州时也并不讶异。
杯中暗影晕作一团，他擡手向萧珩施了一礼：“微臣不敢。”
萧珩只将桓白施礼的手按下，又替他二人各自斟满一杯。
“放心，时机一到，朕便让她回来。”
“谢陛下。”
萧珩口中的时机不过是萧琮羽翼丰满之时。周折朝堂许多年，他早已倦于此道，也不想于那帝王之术再多钻营。萧琮如今虽则还小，却已现了许多帝王之相，于大盛而言，萧琮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今，只待萧琮再长成些，他便能将这担子卸下了。
萧珩把弄着酒杯，道：“等她回来，朕便替你二人赐婚。”
原以为面前之人听了这话要连连叩谢，不想那人却只起身拜道：“承蒙陛下好意，只是，臣不能受。”
“为何？”
“臣的私心。皇恩深重，赐婚乃莫大的荣耀，只是臣却不想以此束缚了她。桓白想以一个男子，而非臣子的身份求娶心上人。”
说罢，又是一拜。
“还望陛下成全。”
萧珩眼见那面前人此般恳切，便起身扶了桓白至座上，笑道：“如今看来，你们两个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若朕再不应，便是不近人情了。”
见桓白面露疑色，萧珩也便不多遮掩，只道：“那日朕同她说要替你们赐婚，却被她拒绝了，那般说辞竟同你方才说的毫无二致。”
十日前，七月二十一。
距离熙和五年的那场惨案已整整过去了十七年，而距离熙和十八年的那场冤案也已有四年之久。
展柔叩拜于阶下，请萧珩替展氏沉冤昭雪。
古往今来，虽也不乏翻案平反之例，可或多或少都要受些阻挠。更何况，如今这大盛主君虽已换作了萧珩，可毕竟萧启慎还是太上皇。新皇登基不久便要驳前朝主君定下的案，放在任何时候都必得遭遇更多风险。
“你可知，若朕此时替展氏平反可要承受多少压力么？”
“展柔知道。”
“那你也该知道，朕有不应你的权力。”
“可陛下所承受的压力并不在乎案情之难，臣民之争。昭雪平反于前史之间虽总生得许多风波，可若立得住理，守得住义，便当为后世之鉴，当为新朝立威之举。”
展柔说罢，俯身叩首。
“微臣恳请陛下为展氏平反。”
熙和朝时，萧珩已将那展氏冤案看得清楚，为其平反不过早晚之事。如今展氏之后既请了这平反之愿，便给了他一个顺理成章提了这桩陈年旧案的由头。方才那般推脱也不过是他探探她的定力如何。
他朝阶下那女子擡了擡手：“若你祖父和父亲还在，想来定会欣慰，起来吧。”
只这短短一句，却足矣让她将这些年的苦散作云烟。
眼前忽入一阵风，携来那年乌水河畔的秋雨。
祖父、阿爹。
你们可听见了。
那立于堂上的女子背影此刻已渐于脑海模糊，一时却又想起那日应了这平反之案后向她提的赐婚一事，不想却只得了那般回答。
“陛下之恩展柔心领，只是展柔想嫁的是自己的心上人，而不是领了圣旨来娶我的臣子。”
待将这般回答复述过后，萧珩见那面前人已掩不住目色涟漪，只举了杯道：“朕便先以这一杯敬贺了。”
“谢陛下。”
“在此之前，你这个御史大夫可还需得好好当，莫要将那心只随了人家往洛州去了。”
“微臣明白。”
***
又一岁中秋月满时，堂前花前只余木笺摇晃着细碎的风，掩去清辉之间几声乌啼。堂外石阶微凉，好似那年梨白月下的石阶，只是那时颊上微烫已作了掌间暖意。
寂寥枝头染着淡香，醉了阶上一双人。武陵原上漫山遍野的绯红终又于此间月色灼灼。那年她说要想尝得那桃花酿需得等些时日方好，他说他有耐心，可以慢慢等。后来他等到了那心上人，却始终未等到那一醉。
及至过了一轮又一年，一岁又一载，终叫他真真切切尝得了那蕊心浸润的馥郁。直到那馥郁叫人醉得有些发沉时，他才觉肩上也微微一沉，身侧那人已靠在肩头安然入睡。
淡月落榻，也落入她双颊，染得那两团绯红也晕作了雾。
他靠在榻边，将她额间月色拂落，换作一抹云住。
“……桓白。”
榻上人低声呢喃。
他俯下身在她耳畔应道：“我在。”
她这才慢慢松开拽着他衣角的手，睁开眼时便对上那一双如渊之眸。
“我在这儿陪你。”
他柔声说着便起身靠回榻边。
“就在这儿坐一夜么？”
许是方才吃了酒，她虽未真醉了去，语声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娇柔，及至这一问出了口，便觉心上一跳，便只转过眼去，取了一只引枕递给他，自己又朝里侧移了些。
“若是熬不住了便躺着歇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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