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出了兰若庭,已是冷霜覆街,秋风乍起。
晚风萧瑟呢喃,呢喃中透着几分微凉,展柔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拢了拢衣襟,却是一阵暖风袭过,携了她的手向着远处蒸腾的雾气行去。
雾气蒸腾的笼屉揭开后便是一阵鲜香扑鼻,店家笑容满面招呼道:“最后两屉鲜肉小笼,二位客官慢用。”
“方才那席上不是水,便是皮包水,已是眼冒金星了。”桓白一面道,一面取了醋壶倒了一小碟醋,接着又要去取展柔的碟子。
展柔将他的手一拦,又把碟子轻轻向后一抽,道:“我不用。”接着便夹了一只小笼放到碟中吹了吹,咬了一口。冒着腾腾热气的金黄汤汁流出,她被烫得“嘶”了一声。一杯水捧到她面前,她接过杯喝了一口,那滚烫之感立时便被凉意冲淡了许多。
才缓过劲来却又听得身侧那人低声笑道:“姑娘小心,不吃这好醋已是可惜了,可莫要再被这鲜汁烫到了。”
于舌尖散尽的灼烧又飘然浮上耳畔,面前那人满目得意,喜不自禁。她心里默叹,这人应是有些做厨子的天分,而且厨艺与七皇子府上的厨子当不分伯仲。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将那酸鲜一混连带着打趣她。
她放下水杯,又夹了一只,却不看那人,只笑盈盈道:“先生那碟中醋却是倒的多了些,被这鲜汁烫了,喝些水便好了。可若是被那醋酸倒了牙,一时却不好缓的。”
桓先生看着面前伶牙俐齿的展姑娘,满脸笑意地摇摇头,再一次适时展示了自己的大度:“是是是,姑娘说的是。”而后却又一转话头,将那筷间小笼于醋中浸没得更深了几分,“只是,在下为姑娘酸倒牙却也是值得的。”
一旁收摊的店家虽没听清这两人的小笼官司,却见这两人过了好半天,一只小笼都没下肚,便走了来试探着问:“二位客官,可是不合胃口?”
二人连忙摇头:“合,合!”
“那二位可要趁热吃才好,凉了可是要闹肚子的。”
“好!多谢提醒。”
店家便只又转过身去继续收摊。桓先生和展姑娘相顾一笑,各自埋下了头去。一个品那酸倒牙的小笼,一个品那烫鲜汁的小笼。
长街长,凉风凉,深夜深,重露重。
身后遥遥处,腾腾雾气已尽,门前红灯灭。便是这样一个平常之夜,两人踱着步子,一如那日踱步雨中一般,纵是周身风声簌簌,雷霆阵阵,也觉心安。
自踏上返京之途的那日起,无论是谁都更向那渊中沉了一分,今日之宴不过是个引子罢了,二人各自明白,却都不提。日后的事便由得日后想,日后的戏便由得日后唱,只有此刻的安稳才看得见、抓得住。
***
堂间烛火已灭,堂外秋风将一瓢月色泼入,映着倚案之人泛着酒晕的面容,还有那双如葡萄酿般深沉晶莹的眸子。
萧瑨缓缓转过身,倚着那同一张案。在那一泻月影中,两人背向彼此,倚案凝月。半晌,萧瑨方才低声道:“如今却是难行了。”
另一侧的萧玠听得这话却只一笑:“四哥久经沙场,什么样的路没走过,怎得今日竟说了这般丧气话,却不像臣弟认识的四哥了。”
萧瑨凝望那一地泻月,默然良久,又听得萧玠接着道:“今日太子横插一脚却也不出我们意料,他经营御史台数年,结果燕州一场官司,把那几位最勤恳的全数调去了燕州,他若不急才是奇怪。”萧玠顿了顿,又轻叹一声,“只是这位桓大人着实心硬,若太子收服不了御史台,真正难行的便是他了。”
“可这顽石拦的却不仅是萧珩他一人的路,今日席上那番话你也是听见的,这‘患难主臣’之名却也是动不得那顽石一丝一毫。”萧瑨侧过身,看向萧玠冷冷道。
“既动不得这顽石,那便不动。”
萧玠嘴角浮上一丝笑意,伸出两根手指。
“我们不是还有这位么?”随即,他将手一合向萧瑨微微做了个揖,“四哥许多年来看的都是那沙场之上的血刃刀兵,虽则回了京都也看了不少冷箭暗刀,却到底还未及深处,我们这些人如今也不过是想替四哥分些忧罢了。”
萧瑨眼中逐渐凝重了几分,战场之上,血肉相搏,倒也真敌不过京都以人心作刃的刀剑。凝重眼神渐染了一丝凉意,半晌方才开了口。
“如七弟所言,眼下确是以静制动方为上策。如今燕州一役,京都的反应着实大了些,若非当时将这半数风声引向桓白,依着父皇那面上放权,实则恨不得控着所有权柄的性子,少不得又要招来许多祸。如今便是要藏锋而非露芒,恐怕才能平一平主君之疑了。”
“臣弟明白,总还是要听四哥您的。”
萧瑨略略展了展眉,取了一颗秋紫一边剥皮,一边道:“今日这秋紫的确味道极好。”
“只是臣弟却无福受享那乌石岭的桂圆,着实有些可惜。不过,能得这最爱的葡萄,臣弟也便知足了。”
萧瑨笑道:“那明日我便派人再往你府上多送些。”
“臣弟谢过四哥。”
***
秋去冬至,零零落落又是一年将尽时。
熙和二十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早,又恰逢千秋节将至的时节,庙堂草野便都道是皇恩深重,才得了这瑞雪丰年的好兆头。更因着逢了圣人的天命之年,故而,这一年的千秋宴比之往年更盛了些。
展柔自宣安坊沿御华大街踱步向承武门而去。虽说京都的冬总还是好过的,却到底不比那暖春炎夏,再加上已至傍晚,夕阳渐落,墨兰深紫的天便更重了几分冷意,飘若游丝的白气浮荡摇曳,裂开冰霜之天,细细碎碎撒落薄雪。
如今已是灯火渐明,这一条南北长街却并不冷清,除了街边店铺的红笼招摇,雾气蒙蒙的喷香扑鼻,便是如展柔一般向那承武门行去的大盛官员。
今日的千秋宴实则不过寿宴而已,只因着那主角身份地位不与常人一般,便要隆重百倍千倍万倍。而于那至尊之身来说,在这千秋宴上,虽也可享得那寻常人家一般的喜乐,却享不得那寻常人家一般的平常。
萧启慎自小便是那不受待见的皇子,因而先皇的千秋宴他也很少有机会参加。后来去了越州,就更远了那富贵繁华。及至后来登临大宝,千般尊崇,万般荣耀加诸一身,千般纠葛,万般束缚也便禁锢一身。
萧启慎犹记得自越州返京的第一年,看惯了素朴清净的越王府,再看这满目金玉锦绣,一时却不知如何放那目光,如何落那双足。
可那也便只是一时的无措恍惚,骨子里那属于天潢贵胄的尊崇在被压抑许多年后,先似那溪涧一般汩汩而溢,而后便如那万顷浩瀚,翻覆江海。
连缀灯火自御华大街之南绵延向北,之后便盘旋而上至那承武门外、泰和桥前为贺圣人千秋而建的万圣楼。待到戌初之时,万圣楼上由足金打制而成的花丝镶嵌黄金圣莲将渐次绽放莲瓣,京都百姓则可于那万圣楼前遥拜圣人。
展柔缓步而行,望着那万圣楼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便是这逐渐拉近的距离,让那本就金碧辉煌的万圣楼更加夺目耀眼,让向其而行的人更加觉得己身于那金波浮光相比恰若蜉蝣。
深红金黄的光芒中,她渐渐黯淡了目光,轻笑一声——高台楼阁,金屋碧瓦,皇权尊荣,锦官玉马,皆融于那茫茫粼影。
过泰和桥,入承武门,景明殿矗立高台,两侧阙楼巍峨更甚从前。殿外长廊整列数百席,阶下已站了许多身着礼服的官员。
“展大人。”
展柔循声望去,便见况甫宁从那一群赤色间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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