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缚
“驾!驾!”
黄沙之间,贺若图驱策着身下那匹绝世良驹,落鞭的频率愈发加快。依稀间,他似是听见了水流奔涌,望见了乌云压阵。
及至那乌云前,便见两人奔了过来,重重跪倒在地。
贺若图跃下马将那两人扶起,虽已是心急如焚,却仍沉住气道:“眼下情况如何?”
“启禀世子,燕州军已在雁北关扎营,展大人和柳公子……也在燕州军营地。另外,京都援军已至距此三十里外的上谷。”苗士清应道。
“京都援军?”
“桓大人派了一路军队去援救四皇子,自己带了剩下的军队赶至此处。”
“援军主将可是御史台的那位桓大人?”
“是。听说陛下暂且除了桓大人在御史台的职务,点了他来领援军。”
“桓白……”
此夜无月,只有呼啸的风自雁北关以南的辽阔之地行来,将这北境吹得愈发燥热。在那起伏连绵的山脉和蓊蓊郁郁的苍翠间,隐约能辨得三条飞快移动的黑影。
“世子,
三人站在一处山坡之上,俯瞰脚下的陈普大军。
“世子,那一顶是主帐。”苗士清用手指了指,“派去的探子回报,展大人和柳公子应该被关在主帐附近。”
贺若图顺着苗士清指的方向望去,便看见地势略高出两侧的燕原上,立着数顶营帐,位于中心的那一顶较之其他都更显气势。
贺若图淡淡道:“陈将军总是这么自信。”
陈普只将那些混淆视听的把戏看作雕虫末技,故而从来都不曾在营帐位置之上花费心思。无论是平日的驻营之所,还是战时的行营之地,陈普的主帐都在最中心,最显眼的位置。
随即,贺若图转开目光,在那主帐周围搜索了一番,半晌,指了一个方向道:“他们在那里。”
贺若图指向的那顶营帐距离主帐有段距离,虽看起来与其他营帐无异,却处在燕原最为险要之处。
接着,贺若图又将目光投向更远处,许久,方才回身向苗士清和普那低声耳语了一番,接着又嘱咐道:“等我回来。”
说罢,贺若图便下了山坡,驱马向南而去。
***
浓重的血腥之气夹杂着苦涩的药草之味于营帐弥漫。
躺着的那个虽仍昏沉着,气色却已渐渐好转。坐着的那个双眼微合,一言不发,脑海中却是血火不休。
片刻后,帐帘掀起,进来的是一个兵士。那兵士将一碗白粥和一碟青菜放下后,又掀了帐帘离开。
坐着的那人在听见声响时,就微微睁开了眼,及待那兵士出帐后,便起身将那粥菜端来,细嚼慢咽了起来。
片刻后,帐帘被再次掀起。陈枫屏退了跟在身后的两个护卫,又向前走了几步,而后停下,看着面前那个正认真喝粥、吃菜的女子。
两日前,自得了消息后,他便马不停蹄带兵去拦那几个扮作陈家商行伙计的人,不想仍是晚了一步。眼见那几道黑影就要越出城门,他便也顾不得许多,只将那弩箭对准其中一人后肩处。
箭驰而去,却被另一人挡下,直中后心。
原以为就要被那人逃了去,谁知那人却在听得坠马声后竟又奔回了那万剑林立中。
他坐在马上看着那火光白刃映着的身影,不禁泛起一分冷意。
此刻,他立于帐中,将暗影打在那女子脸上。
两日来,她悠哉悠哉于这一顶帐中,提的要求没有百条,也有几十条,他却也不以此为怒。要军医治病便治,要煎煮汤药便派人煎好送来,要清淡吃食便将营中只供给他与主帅的白粥青菜送来。
他凝神看着在这生死未知间依旧淡然自若的女子,又想起她在这不到两年时间里的所作所为,也便无半分惊诧。
嘴角忽然慢慢浮上一丝笑意,半晌,缓缓开口道:“大人可还满意这粥菜?”
展柔将手中碗筷轻轻放下,取出袖中的手帕擦了擦嘴,起身向陈枫道:“陈将军慷慨,分得这细粥青菜给我,我已然十分知足,岂有不满之理。只是我一介清寒之官,上无至尊皇权,显贵高官所护,下无肝脑涂地,忠心追随之人。您这两日的优待,着实让展柔惶恐。”
“大人此言差矣,您的作用可大了去了。”陈枫微微侧了侧身,看向西南方,“桓大人的军队已至上谷。”随即又看向展柔,笑道,“只是这一战如何打,结果又如何,皆系于大人您一身。”
“将军未免太看得起展柔了。”
陈枫却笑得更深。
“大人自然当得起这高看。当初,若非桓大人在揽月轩替大人您求情,恐怕您就算不丢命,也早就不在那京都城了。我倒是奇怪,传闻中的桓大人向来秉公严明,若是替谁说了什么话,求了什么情,也多半与那公事有关。那日却偏偏为了一个毫不相关且早被罢官流放的罪臣之子求情,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罪人之女求情。”
“后来才明白,原来桓大人竟是情根深种。人一旦有了情,便有了软肋。听说桓大人为了做这个主帅,将那御史大夫的位子都交了出去。展大人,如今看来,您还觉得是本将说笑了么?”
“那展柔也便在此奉劝将军一句,无论是我展氏之血,还是燕州百姓之血,都必将尽数由得作恶之人一一还来。”
“那本将便在这雁北关等着。”
帐帘落后带起的风摇乱了烛影,展柔慢慢坐下身去,背向烛火,将自己投入黑暗。
在那黑暗中的不休血火里,她看见了横尸遍野的燕州焦土,看见了暮色中阿爹的背影,看见了蛛丝结满横梁的展府。她清楚,这是她与陈普在这许多年来最近的距离。她也清楚,在如今这般境地之下,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轻举妄动。
她走到柳仁身侧,用手背去探他额间的温度。弩箭入肉虽深,所幸未及心脉。又服了这两日的汤药,也便好转许多。只是不想今晨却又高烧不退,军医看过后说这是见好的症状,只待烧退,再等数个时辰便可醒了。如今,她觉得手间温度比之傍晚时分又凉了许多,这才又松下一口气,将手缩回。
虽则未踏出营帐一步,展柔却凭着那日自雁北关至蓟城府时记下的地形和这两日里听得的外间声响大致确认了她与柳仁被关押的位置——营帐后应是一道急坡,可下得却上不得。纵是那燕原之下仍有燕州军驻兵,只要能至那道坡上,便有办法入雁北关。
眼下便只有等柳仁醒来。
她坐回几案前,依旧背对着烛火,合眼的一霎间却看见了千军万马,看见了飘扬纛旗,看见了那个人。
天色将明时,柳仁从昏睡中惊醒,睁开眼的那一瞬,恍惚又见得殷红血色飞溅而起,马蹄自他身侧疾驰踏过。意识渐要模糊时,却见一人向他奔来。
他昏昏沉沉靠在那人肩头,只看得见朦胧黑暗,只听得见模糊风声,之后便陷入了长长梦境。在那梦里,有药香弥漫,有冰凉湿润,有一个身影。
他慢慢扶着榻沿起身,偏头便看见梦里的那个身影正俯在几案之上。案上烛火渐渐熄灭,熹微天光散落,将那人的轮廓在他眼中分明勾勒。他走到那人身前,缓缓蹲下身去。
在那殷红溅落前的一瞬,他近乎本能地将身子侧过,挡在那人身后,挡下那一箭。只因他知道那个人的命比自己更重要,那个人活着要比自己活着更有意义。
他本该是笑着看那身影越出城门的,不想那身影却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本有机会逃走的,可她却选择留下,向他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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