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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7 章(1 / 2)

第 117 章

走进山门, 向下整整一百零八阶,步履上平地。

四面石壁,不见一丝缝隙, 走在阴暗潮湿的隧道中, 这隧道忽宽忽窄,有时候能三四人并行,有时候只能容一人行走。遇到狭窄的时候,她身边的少年总是退一步,让她先行。

这让她觉得, 少年人颇为谦逊。

不知走了几里几重,终于又见一门。

不是庙宇, 却是宫门。

琉璃瓦的重檐屋顶下, 一双开的朱漆门被镶嵌在石壁中, 屋檐下挂着红艳艳的灯笼。这里金碧辉煌,没有一丝灰尘蒙蔽, 和四周灰扑扑的石壁形成了鲜明对比。

上有匾额,浓墨重彩的写了四个端方大字:

十王殿

众所周知,十王殿在阴间, 看见这匾额,一众哗然, 依稀听见有人害怕道:“到了阴间了!”

林沉玉摸摸自己心口,嗯, 还是热乎的, 还没死呢。

“你心口疼吗?”

旁边的少年殷切的看过来,即使面具掩盖, 却遮不住他的倾世容颜,嫣然一顾, 人间颜色如尘土。

林沉玉总觉得他轮廓有些眼熟,有些神似自己的小徒弟顾盼生,可桃花却没有他这般高大的,声音也和他不同,她的疑虑在心头一起,忽的想了起来,桃花似乎说过,自己好像有一个哥哥。

她低语:“你有妹妹吗?”

少年似乎有些惊讶,他停顿了很久,缓缓点头:“有,可惜自幼我被人带走,与妹妹天各一方,不知道她的踪迹。”

哟,不会真是吧。

林沉玉言简意赅:“棺友,看在咱们都躺一个棺材上的交情,我想看看你的脸,可以吗?”

少年耳垂透出薄红,他忽的将林沉玉按住墙边,右手擡起,宽长的长袖将两个人挡住,他左手缓缓擡起面具,阴影被烛火驱散,露出他的面容来。

凤眸微挑,唇红齿白,他美的精致又无可挑剔,五官单独拎出来都能鉴赏赞叹,遑论合在一起,那便是女娲最完美的作品。

实在是一位无可挑剔的美少年。

和顾盼生,有七八成相似。

除了顾家,天底下再也找不到这样的风姿绝章,倾国倾城之色。林沉玉敢肯定,这就是桃花的哥哥。

还真是……这孽缘。

昨天晚上还跟妹妹同床共枕,今天又和哥哥钻一个棺材,她好像和这兄妹两个犯冲。

面对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人,林沉玉好奇起来:

“来兰若寺的,都是有所求的,我来阴间是求人的。敢问慕玉公子来阴间是求什么的,求妹妹的吗?”

少年又重新戴上了面具,闻言道:“是,也不是。”

得,又是个谜语人,跟澹台无华一个德行,林沉玉的热情被浇灭了。

她不再说话,又开始观察起来四周,她们一行跟在美人蛇身后走着的,约莫有十几人,从大家衣着打扮来看,个个皆是富贵之人,其中有几个身材强健,目光炯炯,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都说黄泉路上无老少,这“兰若寺”倒是嫌贫爱富了起来。

她一边观察着,一边迈进了十王殿。

看清楚面前的景象,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惊怖的叫喊声来。

美人蛇开怀大笑道:

“诸公,进得此门,便是地狱,大家当心了。”

*

入目是一间大殿,两个铜柱上雕刻着一副对联。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地狱在何处,眼前便是。

依稀有听说过城隍庙的墙壁上,会请画师绘画《地狱变相图》,将地藏经中描述的三千地狱,八寒八热,以绘画的形式展现在人们面前,画在墙面上警示众人: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而眼前的大殿,将各种地狱,用泥雕的方式刻画了出来。四周墙面绘满了地狱业火,狰狞鲜红,殿里满是地狱刑罚和受苦的人,牛头马面,夜叉修罗。走一步便能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恶鬼,手持刀剑戟叉,抓着可怜的人,用尽酷刑。

拔舌地狱,剥皮地狱,锯牙地狱,火床地狱,烧手地狱,烧脚地狱......种种阴间的残酷刑法,都被雕塑活灵活现的完美展现出来。

走一步,便是一个凄惨扭曲的躯体在受苦受难,这地狱深重无比,似乎走不到尽头。

灯火摇曳,将这大殿照的煌煌喧腾。凄惨的地狱景象浮现在大家面前,这里也有,那里也是,躲不开,逃不掉。大家好似炸锅了一般沸腾起来,对这些景象抗拒十分。

人群中有人不小心踩到了什么,定睛一看竟是骷髅,他惨叫出声,痛哭道:

“救命,我不要往前走了……”

“别看了,把眼睛蒙起来吧。”

大家忽然想起来,进入棺材后会被绑上布条蒙住眼睛,纷纷又把布条拿了出来,蒙住眼来,一个挨着一个,跟在美人蛇身后,缓慢的移动起来。

终于重归安静。

没有人愿意看见这些凄惨的人相,没有人面对地狱。

*

唯有林沉玉和身边少年,没有遮住眼睛,直面着地狱的种种景象。

林沉玉看着雕像,少年看着她。

她静静的看着眼前——

一个腹大如身怀六甲的女性站在那里,赤身裸体,瘦的只剩皮包骨头,她背上黏着三个死去的孩子,如蛆附髓,将她的精血全部吸干,女子的眼睛凸起,眼里爆断的青筋都雕刻一清二楚。

她嶙峋的手上托着一团土,似乎想努力的将土塞进嘴里,嘴角破裂,流血露骨。

这雕刻的是佛经中很经典的饿鬼形象:

口小如针孔,腹大等山丘,视水如脓血,食物入口如炭火。

她看的有些出神,美人蛇歪着头朝她看过来,笑着抚上她的肩膀,道:

“到此地狱,除非威神,即需业力,非此两者,终不能到。公子观地狱,毫不畏惧,是何道理呢?”

林沉玉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这里便是地狱吗?可我总感觉这里和人间别无二致,走到这里跟人间一般亲切,所以丝毫的恐惧都没有。”

美人蛇面色一僵,继而开怀大笑起来。

前面的人群里有不满的声音响起:

“胡说八道!人间哪里有这样的痛苦!哪里会有人肚子大成这样,哪里会有拔舌剥的皮地狱!”

美人蛇饶有兴致的看着林沉玉,似乎希望她继续说下去。

林沉玉的手,抚摸上那女饿鬼手里的黄土,记忆在脑海中复苏起来:

“你觉得,这是饿鬼是吗?”

美人蛇点点头。

“可在我眼里,她是人,一个快要饿死的女人。诸位,有人经历过饥荒吗?”

大家摇摇头,华州地势得利,风调雨顺多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饥荒。

“我经历过,在漠北的配军弃地上,一场大旱后,军户们颗粒无收,朝廷也不愿意救济他们。我路过的时候,就看见了一群这样的人,挖草根,以黄土为食。遍地都是这样的妇女,背着死婴,黄土撑到肚大如盆,嘴唇皲裂,就这样口干腹胀而死。”

大家一阵骇然,从未有人听过这样的事。

美人蛇面色严肃几分,道:

“不过被你侥幸说中一个罢了,人间那么美好,难道地狱每一种刑罚,都能对应上人间吗?”

林沉玉继续往前走,看见了一个雕像上,人被倒挂在架子上,牛头马面正拿着刀斧卸下他的四肢。

她朝美人蛇笑,却只能挤出一点稀薄的笑意来:“柳仙小姐,知道两脚羊吗?”

“饥荒年代,以人为食,就是这样将人倒悬杀掉。我亲眼见过,一个妇女被夫家卖掉,卸去胳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哭着朝我喊,祈求我给她一个痛快。那是我第一次出手杀无辜的妇孺。”

美人蛇面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

人群也安静了下去,大家都在听着林沉玉的声音,沉静里饱含了无限的感情,深沉似水,宁静如玉。

林沉玉继续向前走,走过一个雕塑,便轻声解释:

“剥皮地狱,炮烙地狱,都是人间古来之酷刑,菜市口刽子台便能看见。”

“蛆蛀地狱,不妨看看青楼楚馆里被擡走的年轻妓女,因为接客而身染脏病,死的时候身上长满的毒疮,流脓淌水,生蛆腐臭。”

“拔舌地狱,常见大户人家惩罚多舌的下人,旅居在外时经常听见深宅大院发出瘆人惨叫,便是此刑。”

“烧脚地狱,且看刀兵相见,城池攻破的时候,无数百姓仓皇逃窜在火海里,绝望倒地,城池烧尽后,个个焦枯如灰。”

……

她如游客看景般,走遍了这十八般地狱,将种种苦难都解说说了一遍。

一桩桩一件件,初看是地狱苦,再看,其实是人间苦。

她的声音十分有摄受力,大家听着她的声音,有人愣住,有人瑟缩,还有人悄悄掀开了眼上的布条,去看这位缓缓道来的年轻人。

她生的极为清隽,一双眼似照彻万川的明月,她扫视过一座座地狱的雕塑,眼里不见泪光,却莫名让人觉得,她眼里饱含着无尽的泪,只是已经流干滴尽,再也滴不出来了。

林沉玉已走到了地狱最深处,或者说,是人间的最深处,她停在了一漆黑宽大的轮回门前,再次回身,对着那十八般地狱再看了一眼,欠身道:

“诸位,想观地狱苦,还需去人间。”

这个“地狱”的一切,都是人间投向地下的影子罢了。最可怕的并不是地狱,而是一切的根源——人。人们总是害怕地狱,可却没有仔细观察过,自己脚下的土地,自己的身边,就是地狱。

地狱不在地下。

它就在人间。

它在哀鸿遍野食不果腹的饥荒大地上,在刽子手以残酷手段虐杀囚犯的刑场里,在青楼楚馆被擡走的满是脓疮的妇女们身上,在大户人家虐待下人的幽闭阴暗的后院中,在刀兵劫难被屠戮后染尽鲜血的城池里。

林沉玉跟着帝王观过刑,跟着爹娘打过仗,旅居之时住过无数的后院。

她行遍千山万水,清清楚楚的知道,人间是什么样子,地狱就是什么样子。

她并不害怕,她只觉得怜惜心痛。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

美人蛇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她死死的盯着林沉玉的脸,舌头也不吐,头也不摇。只是死死的看着她,不做声。

少年看着林沉玉,心中旖旎情思散去,他心中已掀起了万丈波澜。

直到今日,他才好像真正看懂了林沉玉。

他跟着林沉玉已快半年时光,枕边榻上,桌前月下,他日夜听着林沉玉的唠叨,唠叨来唠叨去无非八个字:

“不轻人命,寸草皆惜。”

多么愚蠢的道理,多么烂好人的口号,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名扬天下的侠客,居然嘴边挂着这样一句话。

他爱她入骨,却一直轻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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