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当郭思意识到自己在人潮如梭的东京汴梁街头被人跟踪时,他已被尾随了整整五个厢坊。
郭思一把拉过随从刘大年宽大的粗布衣袖,将他往路边一间食客最多的炊饼店里拽了五六步,把他一屁股按在一个半阴角落里的板凳上,自己也迅速在对面坐了。店里热气蒸腾,可郭思没有心思去留意扑面而来刚出炉的炊饼香以及半熟的饼胚贴在锅炉壁上发出的令人愉悦的滋响,他只是下意识地按住还在来回跳腾的眉毛和半张脸,同时不动声色地透过指缝,瞥一眼店外排队取饼的人流背后那些讨厌的尾巴。刘大年看着自己的主人一反常态,不明所以,也顺着郭思的视线直起脑袋向外张望,结果右耳结结实实被对方一把扯了回去,郭思忙道:“别看。”
“家主?你这是?自打从右掖门一路到此,我看你心神越来越不宁,这是出了什么岔子?”刘大年一张麻子圆脸,粗眉小眼,身形魁梧,为人忠厚老实,在郭思身边跟了多年。
“到底是谁还未可知,但我敢肯定,我俩是被盯上了。方才在春明坊内,我故意站在茶摊旁停了一停,回头一瞥,你猜怎么?一边两人穿黑衣,另一边一人带斗笠,是盯着你我二人没错!” 郭思特意将声音压低,怕被旁人听去。
“哦!怪不得家主你不往西走,反而在南城来回兜圈子。” 刘大年说话间又不由自主地往窗外去看,再一次被郭思一把拍在臂上。刘大年吃痛反应过来,急着咽了口唾沫:“话说咱们这次从竟陵回汴梁,已有数年未回京,咱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而此地认得家主的人也并不多,何以今日当街被人跟踪,当真古怪。”他搓了搓宽大的双手,突道:“莫不是……莫不是因为老爷子?”
郭思侧眉一挑,马上将一只手掌捂在他的大嘴上,苦脸嘘道:“老爷子这次回京,可没和官家禀报,你也知道如今官家对他的态度,他只想回来静养个把月,千万别在节骨眼上将事情往他身上扯。若老天有眼,就让老爷子过几日安生日子,也是好的。”边说边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长气。
如今乃是大宋元祐五年,距离神宗皇帝赵顼元丰八年归天,当今官家赵煦即位已有五载。正所谓熙丰臣僚难绍述,元祐更化复遽改,一朝新法化烟尘,江山还待垂帘固。说的是神宗皇帝赵顼在熙宁和元丰年间与王安石等诸臣所推举实行的变法新政,在宋神宗薨逝后已难以续推,被高太后和司马光一派的旧党尽数废除改正。因为赵煦即位时年仅十岁,即便五年过去,如今的朝政依然被太后高滔滔把持,以临朝听政的方式治理天下。对百姓而言,熙丰年间一切,上到规章条例,下至社会风气,甚至连皇帝当年的喜好都犯了忌讳。反倒是一切保守稳定,一尘不变的准不会出错。
东京汴梁开封的街头,是普天下最繁华似锦,达官显贵往来如织的地方。如今虽然依旧车水马龙,可郭思总觉得和当年跟随父亲第一次入京时候的那个东京已经不一样了。刚过立冬,汴梁前日下了今年的第一场瑞雪,天气已然寒凉。郭思看了看日头,才过申时三刻,已近暮色,天边隐隐泛蓝。他思忖之下开口道:“大年,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掌灯时分。这些人跟踪我们不知目的何在,你只是家仆,想来他们是为了围我,却又不敢在街上动粗,这才跟踪至此。眼下唯有趁夜甩掉这些尾巴。咱们不如来个金蝉脱壳,你我待会互调外衣,出了店门就兵分两路,若他们跟上来,你就继续在汴河边上最热闹人堆里绕,注意要保持一段距离,万一真被他们追上,他们一看跟错了人也不会怎么样。”
刘大年勉强颔了首:“那…家主你怎么办?”
“我自然是先想法子避开他们,再回宅上去。好在还有几日便要离京,能避一时就先避吧。记住,若他们问起你我的住处,可千万别透露出去。”俩人说罢便迅速对换了衣帽,刘大年在前,郭思在后,一出炊饼摊便头也不回地往相反方向散去。
郭思乃是湖北路竟陵县一个负责户籍管理查对的主簿,他原籍河阳府温县,自幼聪慧勤学,元丰五年考中进士,就被派去地方州县为官,如今十年过去,年近不惑,他为官清廉本分,虽还未得朝廷重用,但个性踏实豁达,日子也算过得坦荡。此次回京是参与三年一次的文官磨勘。所谓大宋的磨勘,即是朝廷对文官考核的一种升迁体制。像郭思这样的地方政府文官主簿由吏部审官院同意负责考核,每三年进行一次磨勘,评定政绩优劣与过失。再根据各部门的职缺,拟出一份任命或调动方案交中书省、枢密院审批,方案通过便可进行升迁贬黜。然而郭思已经参加了两次磨勘却依然没得到升迁,因此也并不对本次考核抱有太大希望,只是例行公事。然而他本次进京,更重要的目的便是为了让自己的父亲,在有生之年能够再回一次东京汴梁,看一眼关乎了他一生荣辱的这座城。
郭思压低幞头,挤进马道街南口熙熙攘攘的行人之中,迈步往城南走去。他外表憨厚沉稳,心思却算得上缜密,就在和刘大年商量对策那一盏茶工夫,已然思量了好几种脱身的法子。此刻他人在内城东南角,此次入京后,他与父亲及几个随从借住在友人京城西南崇明门外太平桥边的一处宅院内,距离此处有六七里,而要甩掉跟踪者,再顺利回到宅上,单靠脚力怕是他今日要跑到两腿软瘫。从此处再过一个街口,是连接内城与外城的保康门,出了城门,便是横贯外城东西的一段蔡河,只要他能够顺利摆脱跟踪者,坐上一艘乌篷船,便可一路向西到达太平桥。他虽对汴梁街道并不熟悉,但是这一段从保康门到太平桥的路线是当年他父亲带他行过的,印象深刻。一来省了脚力,二来走水路,居于船舱之内,也更不容易留下踪迹。
大宋东京城,城池占地之大,从内而外分为宫城、内城和外城三层,分别以三道城墙分割。宫城设六扇门禁,内城设十扇门,外城更是设有足足十八扇门供水陆进出。城内道路呈十字形纵横相交,最主要的通道是御街,从宫城南面的宣德楼笔直向南,经过内城朱雀门,到外城南薰门为止。在御街两侧的南北大街上设有尚书省、御史台、秘书省、大晟府、太常寺等外朝重要机构。东京城的另一特别之处在于“四水贯都”,就是全城有四条河流贯穿城中,分别是汴河、蔡河、金水河和五丈河,这在中华各朝建都历史上实为罕见。所构成的水网体系使得水陆漕运十分发达,各地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都城。特别是其中的汴河,据《宋史》记载,天下一半的财物都由此路而进东京。
郭思随着人流穿过三丈高的城门,匾额上保康门三字在西斜的落日之下投出狭长的阴影,拱长的城门之下,郭思挤在人流之中被投射在一片灰影之下,模糊而平凡。时近晚膳,保康门外大街上夜市已起,明黄的灯笼与缭绕的烟火气渐起,驱赶着冬夜里本有的摄人寒意,只见沿蔡河一路的摊前早已人头攒动,野味熬肉、香糖果梅、冰糖绿豆、切羊头、包子鸡肚应有尽有,令人馋涎欲滴。郭思走到一家卖肚肺鳝鱼的铺前,假装俯身摆弄挑选,匆匆一回头,却猛然瞧见那两个黑衣尾随者也从保康门下踱步而来,其中一人正扫过街上的一排摊贩朝他这里看来,两道宽眉下露出一脸凶鸷之气,眼见与郭思两人之间仅仅十来步之遥。
看来他的金蝉脱壳之计已被此二人识破,他机敏地向周围观察了一圈,左边十来步之处,就有一条通往蔡河的石阶,由此而下可以坐上渡船,但是很大概率被跟踪者发现,便会在河上一路尾随他。右前方是一间南戏勾栏瓦舍,看样子马上要开演一出傀儡戏,门口敲锣叫唱的伙计正拥着路人往里走。郭思不再思索,心一t横便往勾栏瓦舍的大门里闯。谁想一脚刚踏进,左臂被人大力一把拉扯,郭思一个激灵,迅速伸手去挣脱,可谁知那人练过工夫,手掌一翻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左肩之上,动作娴熟让郭思整个人立马动弹不得,只好乖乖跟着他走。但此人的力道拿捏得精准,并未伤到郭思。此时郭思才看清,不禁心中凉了一截,来人正是适才跟踪他一路至此,头戴斗笠的男子。
男子将他带入瓦舍后间一处放置杂物的角落,两人靠在一处积了灰的褐色屏风之后,他确认暂时并没有人跟踪至此,才摘掉了斗笠。郭思看清此人面貌:星目高鼻,眉若墨刀,虬髯长须,英气中带着三分轩昂不凡,看容貌年方而立,此自己还小了数岁。身形高壮,穿一件深灰色交领罗衫,腰配革带,外披一件狐毛镶边的棕褐色草叶纹斗篷。
“阁下有何贵干?” 郭思故作镇定。
“郭主簿,多有得罪,还望见谅。”男子放开郭思,拳掌相抱欠身一躬。
“下官乃一介从八品主簿,不知阁下有何事要找我?而且还劳阁下兵分两路,派了不止一队人来堵我去路?” 郭思横了一眼门口方向。
“郭主簿,不管你信不信,我和那两人并非一路。在下之所以一路跟随,是因为有要事要提醒主簿!”
“你当真不是为了抓我?”郭思半信半疑,但话一出口便觉得多余。眼下明显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职官员,若面前这人当真要捉拿他,大可不费吹灰之力,何必在此和自己废话。
只听那男子道:“郭主簿,在下绝非要加害于你,眼下事态紧急,那两人随时有闯进来的可能,我只能长话短说。” 郭思别无选择,只能点头让他继续。男子正色道:“郭主簿本次入京,可有陌生人知道你的住处,前来拜访?”
“下官只是个地方芝麻绿豆官,在京城本来就人脉平平,此次只是暂居在友人府上,怎敢惊动他人?这半月来也未曾有何陌生人到府上叨饶。”郭思稀疏平常地答道。
“主簿真是过谦,虽然主簿身居八品,可朝中大都仰慕令尊的名讳,许多臣子家中还藏有令尊的墨宝,都是当年先帝所赐。”
郭思忽而听闻对方说起先帝和父亲的过往,不禁黯然:“家父年事已高,如今时过境迁,何必再提?我如今只想做个安分守己的芝麻绿豆官。”
“恐怕令尊不会这么想,不然何以甘愿受尽疲累都要再看一眼东京的人物繁阜,无限风光?”
郭思此惊非同小可:“你,你怎知?”
“主簿不必惊讶,令尊的行踪在下还是知晓一二的。但在下绝无歹意,今日之所以随主簿至此,就是为了提醒主簿,无论今日发生何事,还请与令尊速速离京,不可耽搁!”
“这?这是为何?”郭思不明所以:“我与家父入京半月有余,算是相安无事,何以今日突然被歹人跟踪,莫不是宫中生了什么变故?可即便如此,与我父子二人又有何关系?”
男子缓缓摇头,轻叹:“整件事情或许只是一个开始,此刻我也无法告诉主簿太多,你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今日此事关乎先帝保存在翰林图画院里的那样物件,如今有人觊觎此物,而你父子二人又凑巧在此时入京,歹人若想得到线索,多半会设法寻到令尊。正如主簿所言,令尊年事已高,何必再受无畏牵连,因而在下才特此冒险来提醒阁下速速离京。”
郭思双唇发颤,呆在原地,怔怔地盯着这个男子的脸。他难以想象一路过来,他父子二人的行踪居然都在这个男子的监视之下,而更令他手足无措的是此刻脑海中反复回想的那几个字:翰林图画院、先帝、物件。这些字组合之下与他父亲的关联显而易见,他绝不想再让父亲牵涉其中,更何况是在他年过八旬,已经油尽灯枯之时。原本只是打算让他随着自己磨勘的机会再入一次汴梁,看一看汴河两岸金翠耀目,罗琦飘香,灯宵月夕的绝伦盛景,难道这次旅程反而会让父亲深陷一场可怖的阴谋吗?他清楚,此刻要做的事必须摆脱那些歹人,速速离京。
郭思慌忙地回过神来:“可…可那两个黑衣人就在前门,我此刻如何脱身?”
“这倒不难,从这里向后走,勾栏有个后门,连着一条小径,直通蔡河,你在那里先找一条船躲起来,等风声一过就回去。”说罢那个男子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郭思,抱拳道:“郭主簿,还望你们父子一切平安,在下还有要身在身,就此告辞。”
“敢问阁下高姓——” 郭思话音还未落,他已然消失在屏风之后。郭思深吸一口气,卷起袖子拭了拭额上豆大的汗滴,打起精神往后头走去,果然一切如那男子所言。郭思一路掩住面容,从小径沿石阶而下,登上一艘乌篷船。他抛给船家一贯铜钱,吩咐他在保康门这一段先来回驶一圈。此刻夜灯已然亮起,两岸风光无限,小船慢悠悠地随着游河的画舫、客船一起漂行。
郭思透过凉篷上草席的缝隙密切注视着岸上的动静,果然不出所料,船刚漂行了一段,那两个黑衣人就出现在蔡河岸边,疯狂在人群之中寻找郭思的踪迹。不仅如此,片刻之间,不知从何处又来了三四个普通百姓模样的人,与黑衣人交头接耳之下,迅速分成两队,跳到岸边停泊的客船内以及正在缓行的大小船只上逐一搜寻,如同一张渔网般捕展开去,一幅誓不罢休的气势。郭思见状,心又跳到了嗓子眼,这样下去一艘艘地排查,迟早会搜到他这里。若急着驶出保康门,显然会太过明显被逮个正着。
正踌躇间,只见其中一个搜寻者腾空一跃跳到了郭思所在乌篷船隔壁的一艘商船之上,利索地在船舱里搜寻起来。郭思明白,若不在这一瞬做出决定,那么他会在下一刻直接落入对方手中。情急之下,郭思俨然无计可施,他水性并不佳,顶多在水下支撑一时半刻。他借着岸上灯火观察了几眼四周,抓起船尾的甲板上的一根草绳,先抛入水中,随后整个身子笨拙地扑腾入冰冷刺骨的蔡河。果然一眨眼工夫,那搜寻者一个跨步,落在了乌篷船的船头,郭思在水中只觉得,就在自己完全没入水下的一刻,乌篷船船头一沉,紧接着重量移到了船身再到船尾,搜寻者很快发现了抛入水中的那根绳索,当他以为有所收获将之奋然拉起时,却发现底下已经空无一人。
郭思利用这个短短的时间差,迅速游开,他在跳入蔡河之前已经看准了一艘刚刚被黑衣人搜过的客船,那艘船的艉部,清清楚楚地露出一个平衡舵,那是一种可以升降的舵,形状扁平,最适宜在水浅和河道弯曲的内河里航行。船行在浅水中,舵和船底切齐,以免舵身插入河底,影响行驶或损坏舵身。这个平衡舵在蔡河停泊时恰好拉出了水面,平成一个平台,正好可以让人趴在上面,不易被人发现。郭思勉力在水下找到了平衡舵的位置,借着船体投射下的阴影,抓住了湿滑的船舵边缘,让整个身体挂在平衡舵上方。这一呆就是一个时辰。直到河上搜捕的喧嚣声消失良久,自己的身体几乎快冻僵之时,郭思才再次划入河中,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游回了乌篷船边,顺着绳索爬入仓中,那乘船的老汉目瞪口呆地看着狼狈不堪的郭主簿,哑然失语半晌后,才颤颤地从木阁中拿出一套粗衣,一条棉被,摆在郭思面前。
在彷徨与惊恐中这样挨过了一夜,郭思在天光大亮,河上重新船行如旧之后才让船家撑着橹缓缓往太平桥驶去。等抵达时,已过次日辰时。疲惫与不适扩散至全身,可他更关心的是父亲还有刘大年的安危。他吱呀一推开门,只见刘大年挂着两枚乌青的黑眼圈如释重负地看向自己:“家主,你可回来了!”
“你,老爷子还好吧?”郭思迫不及待地确认。
“我,我没事,我也在外熬了一夜,寅时才敢回来。老爷子一夜没见你,担心的很,此刻正在见客。” 他指了指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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