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心乱得一塌糊涂,像是被马蹄踏乱的繁密玉坠,无论如何也剪不断、解不开。
如今,他当真相信了这是个能杀人的幻境。
——不过色字头上一把刀。
他单手抵着楚问的肩, 略微将对方推开, 夺得些许喘息的余地,片刻后终于开口,哑声笑道:“楚问……你这般主动,又让我如何受得住。”
楚问正欲开口。
“嘘, 别说话……”宿回渊眉头微蹙, 一指按上对方薄唇。
随即自嘲般笑道, “就是这样不说话,才比较像他。”
随后, 他按上对方唇部的手指慢慢滑掉,取而代之踮脚再次吻了上去。
似是对他刚刚的态度表示不满, 楚问在他的下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宿回渊吃痛回身, 用手碰了碰,倒是没流血, 但嘴角处逐渐红肿了起来。
他正欲开口,擡头却见对方眸色幽深,像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深海。
呼吸微顿。
“可我还能让你更受不住。”
清淡的声音顺着浓雾,尽数传到他耳中来。
这是楚问刚刚想说却未尽的话,如今宿回渊却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宿回渊整个人都呆愣得无以复加,楚问银白色衣冠楚楚,凛然如霜,若是除去那由于热度而沾染上些许欲`色的淡色双眸,几乎与平日里别无差异——
依旧是那副翩然若仙,高岭之花的模样。
但是他怎能顶着这样一副模样,说出这种……
宿回渊一时竟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不堪的话?
似乎也算不上。
风流?情`色?
更不对。
他终于妥协,承认那个自己最认可的词是“诱人”。
无论楚问说什么,做什么,都能精准踩在他的喜好上面,一向如此。
无论作为师兄、爱人、师尊,都堪称完美,他挑不出任何错来。
“好……”宿回渊轻笑,“那我的好师兄,打算怎么让我更‘受不住’一点呢?”
楚问瞳孔似是极其细微地轻颤一下,只是那动作太快,宿回渊并未注意到。
他轻吸一口气,轻声道:“在这里,不可以。”
宿回渊觉得对方简直是在自己的心上牵了一条线,呼吸举止之间,都牵制着自己的心跳。大起大落的感觉并不算十分好受,再这样下去,他非要被这幻境磨死在这里。
他觉得自己大概也是疯了,能在这里跟“楚问”周旋许久。
除了追求片刻短暂的、虚假的刺激,他还期望自己能得到什么呢。
“点到为止吧。”宿回渊笑道,“还有正事要做。”
他松开握紧楚问的手,这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已经便是薄汗,分开的瞬间有冷气系数涌进,掌间尚且存在的热气悉数消失殆尽。
楚问并未回答,只是跟在他身后。
“现在要去找薛方和那人交易的地点,不知道能发现什么东西。”宿回渊偏过头问道,“你说应该走哪边?”
楚问思索片刻答:“可以试试右边。”
“好。”
他们朝右侧转弯,路面迂回转折,浓雾使他根本看不见路面,也很难准确判断出自己究竟走了多远。
宿回渊时刻听着身后楚问的动静,若对方真是什么幻境中的魔物所化,也不至于毫无防备。
幸好一路上无事发生。
不知走了多远,终于见到一处一人高的洞xue,洞xue阴寒潮湿,让宿回渊无端想到了那日滴水的暗道。
越向里走,洞xue愈发逼仄,只能同时一人通过,宿回渊颇为嫌弃地擦掉自己衣服上沾蹭的水痕,回头看向身后的“楚问”。
若是幻境中有扰乱人心神的阵法,那么阵眼很可能就在洞xue当中。
宿回渊向身后人冷声道:“听着,不管你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既然现在顶着楚问这张脸,我劝你不要尝试做任何过分的事情,否则……我会让你死得很惨。”
楚问听见,似是很无奈地一笑,“那你为何不现在杀了我?”
宿回渊盯着他的长眸,一字一顿道,“原因我已经说过了。”
因为你顶着楚问那张脸。
洞xue虽然逼仄幽深,但并无分岔,没有迷路的可能,他沿着洞xue一路深入,直到尽头。
洞xue尽头处有一块巨大的空间,从阴暗的密道瞬间豁然开朗。那空间之内,充斥着一座巨大的神像,高度有三人余。
他不由得止住了呼吸,仰头去看。
不难看出,神像本应是镀金,但经年累月的水汽侵蚀使得镀金十分斑驳破旧,神像身上大大小小的红褐色绣片触目惊心。
其他神像大多慈眉顺目,可这座神像却青面獠牙,巨大的四肢从身体中伸展蔓延出来,硕大的拳头仿佛能在空道内砸起一阵阵飓风,令人不寒而栗。
而神像的右臂,却在根部彻底断裂。
断口并不整齐,反倒像是被野兽撕咬后留下的狰狞痕迹。
可什么野兽能咬动树干般粗细的金像?
有些诡异。
神像乃是人祭祀供奉之用,为何建在这暗无天日的洞xue之中,且既无香火,也无供物。
“楚问,你说这神像,会不会就是刚刚那老人说的,被雷劈被火烧,后来被村民砸的那个?”
无人应声。
宿回渊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起已经空无一人。
唯有狰狞神像的垂视,石壁上滴坠下来的水滴,便是究其全部的事物与声音。
倒也在他意料之内。
宿回渊只能自己上前查看,只见神像周遭空无一物,干净得有些过分,但神像的左手中,却有两本薄薄的账本。
他取下上面的一本翻了几页,正是薛方记录自己所医之人的账本,所记录条数完全一致。
只是上面并无病人的病因以及药房,只是一行行朱砂笔墨写成的人名,后面跟了两个数字。
第一个数字是给病人治病后,那人还能活多久。
第二个数字是收过病人魂魄后,分给薛方多少阳寿。
随便翻翻账本,薛方的阳寿便已经数不胜数,大概够他活到沧海桑田,最后变成一个千年老王八。
但很明显,那人临时改变了主意,将薛方阳寿全部收了回来。
便造成了那般诡异的死相。
宿回渊去拿下一本账本,下意识想让楚问帮自己递一下,临将开口,才想起对方并不在这里。
末了只觉得自己可笑,竟已经习惯对方在自己身边。
十余年的孑然一身,还是比不上有那人陪伴的月余日子。
他将第一本揣在胸前领口中,翻开
与薛方的账本类似,依旧是一条条用朱砂颜色写下的人名,只不过后面并非是寿数,而是修为。
陈晓,十年修为。
张立,三年修为。
……
很明显,与“那人”做交易的并非只有薛方,薛方与其交易寿数,此人与他交易修为,甚至可能还不止如此。
可修为与寿数不同,无法拆拆补补,纵使别人心甘情愿,也没办法把修为取出来强加到别人身上。
既然如此,夺人修为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神丹。
他人身上的修为并不能直接夺为己用,但却可以利用某些禁术,将对方修为融进所炼就的丹药中,再自己服下,仍然有增加修为的奇效。
亏得他在鬼界许久,对于那些名门正派的修士从未听晓过的秘术禁法也都了如指掌。
只是用人修为炼出的丹药还算不上“神丹”,真正的神丹仅在传闻中有一颗,能让人得道飞升,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用修为炼出来的,能有神丹千分之一的功效已是不易。可就算如此,修真界还是有无数人挤破头想去分一杯羹。
毕竟不劳而获一事,没有人不心动。
宿回渊轻轻合上账本,漆黑中瞳孔微缩,漂亮的凤眸中闪出危险的光。
一切的事情走向,似乎都与松山真人和神丹分不开瓜葛。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无法离开鬼界太久,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他必须在不被楚问怀疑的前提下,尽可能迅速地查明真相。
他翻开账本上的第一页,几个字龙飞凤舞、跃然纸上——
华山脚。
-
阵眼果真在洞xue内,就在残破神像的眼中,宿回渊找了好久,无论如何没想到布阵者会把阵眼放置在那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
解开阵眼后,浓雾迅速散去,宿回渊走出洞xue,却发现楚问已然在洞xue外。
他步子倏然停住。
就在不久之前的旖`旎倏然浮现在眼前,纵使仅仅是幻象,他在楚问面前依旧有些不自在。
就好像自己一切阴暗隐秘的想法都在对方眼中尽数展现,无所遁形,羞愧难当。
尽是满怀欲`念,觊觎风光霁月、高高在上的心间神邸。
他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发现衣裳已经换了回来,自己也不再是年少的样子,易容也在,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幻境已经结束了。
现在的楚问才是真正的楚问。
似乎还有些略微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他心绪莫名,擡步向楚问走过去。
楚问循声回头,淡色的眸子浅浅看着他,没什么感情。
宿回渊的目光顺着那长眸下移,很自然一般,到了对方紧抿的薄唇。
他刚刚才品尝过那甘甜清冽的香气。
那地方亦是很软的,和冷冽搭不上半分关系。
他们都尚未开口,宿回渊忽听见宁云志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你是谁?”
宿回渊悬着的心瞬间紧绷到极致,他再次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装,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可宁云志为何这样问。
他在浓雾中看见了什么。
宿回渊将内力凝结到掌中,瞳孔微缩。但凡宁云志接下来打算说出暴露他身份的话,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一击中对方肩侧。
可就在运力的当中,身体却僵了一瞬。
——他发现自己的内力竟然不知何时消失了。
“你又是谁啊?”
宁云志冲着楚问,竟也说了相同的话。随即他展袖一挥,手中长剑倏然窜出,他御剑朝两个人飞过来。
只是不过数米,就从剑上摔折下来,脖子朝下重重砸在地上。
“哎呦痛痛痛死了。”宁云志歪着脖子站起身,“我御剑飞行这么差吗?”
他看向两人道:“见过两位公子,在下是……哎,我叫什么来着?”
……
宿回渊轻蹙了蹙眉,已在袖中按按攒成拳的手指逐渐松开。
很是奇怪。
宁云志像是失去了记忆,看样子不像是伪装出来的,但他至少还能御剑,证明灵力还在。
这与上次所遇的结界并不相同,结界毫无差别地封住所有人的灵力,但如今却只有自己灵力尽失。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宿回渊问。
“好像是。”宁云志挠挠头,“但我看你们面善得很,我们之前认识吗?”
“……”
“你本为清衍宗弟子,我们此行前往华山,之后的事情慢慢跟你解释。”楚问淡声开口,“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再说。”
几人向华山方向前进,一路上宿回渊将洞xue中所发现两份账本的事情讲与楚问听,宁云志虽然记忆全失半句话听不懂,但也很识相地全程沉默。
楚问听完,轻声道:“夺人修为之事并不常见,这附近除了华山医修并无其他门派,想必这账本上绝大多数的名字,都能与华山派弟子对得上。”
“有道理,既然如此到华山派一问便知,只是他们未必会与我们讲实话。”
华山医修世代以悬壶济世为主,所居高山极寒之地,一来酷寒有助于修行,二来雪原宜产珍惜灵药,三来山路错综复杂,不被人打扰。
华山派与清衍宗不同,虽修医术,却很少出世。毕竟若山上山下不设结界,每天都将有数不清的人踏进华山派的门槛,请求帮忙医治自己或家人。
为了避免嘈杂,华山派位于高山之巅,若想上山,需越过层层结界屏障,攀得数千层石阶,方能登顶。
这些障碍多是为心意不诚的寻常人所设,若是修士之间急事相询,并不会造成太多困扰。
但现在问题就在于,宿回渊现在灵力全失,与寻常人也并无大差异。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陡峭石阶,楚问和宁云志走在前面,宿回渊艰难跟在他们身后,不一会就腰酸背痛起来,浑身已经被薄汗沾透。
灵力尚在的时候完全没觉得爬台阶是什么乏力之事,如今却真真切切地将寻常人体力差的痛体会了彻底。
不知道已经走了多久,越往上走空气愈发稀薄,温度逐渐降低,一冷一热的感觉让他十分难受。脚底似乎已经被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带着针扎般的痛。
楚问忽然停下步子,宁云志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了下来。
“把手给我。”楚问说。
宿回渊把汗湿的手心在衣袖处擦了擦,随后将手伸了过去。
楚问指尖轻搭上他的掌心,微凉,却很舒服。
他顿时感受到温和的灵力顺着经脉传过全身,周身的酸`软都好转了不少。
楚问长眉轻蹙,“你的灵力怎么回事。”
宿回渊本没打算主动说出自己灵力消失的事情,毕竟浓雾中情况难测,怕引起怀疑。
千算万算,唯独没想到华山医修的山路设计得如此激进。
只能承认道:“刚刚从迷雾中出来就这样了,我也不知为何。”
楚问沉默片刻,并未追究细问,却是在宿回渊面前慢慢俯下.身来。
额间的长发顺着动作披垂下来,在石阶上映下隽长的投影。
宿回渊一时呆楞住,怔道:“你这是做什么?”
“上来。”
不咸不淡的两个字,依旧没夹杂什么情绪一般,听上去却恍若雷击。
楚问这是……要背他?
“不不不,我还是……嘶……”
宿回渊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后脚不小心踩空,又牵扯到不知道哪里的伤口,一时痛极。
“上来。”
楚问身子没动,又重复了一遍完全一致的话。
宿回渊刚想答话,却敏锐地察觉到侧方传来的一阵细微风声,垂眸间,只见楚问的垂发已经随那阵风偏移几寸,有清淡木香随之飞来。
变故发生在毫瞬之间,他偏头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正朝着他们飞奔而来。
很难具体描述那东西的长相,但一.股浓郁的恶臭先于庞然大物到来,宿回渊脸色发青,几乎下一秒就要吐出来。
那东西足足有三人高,外表像是一只巨大的飞虫,翅膀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周身鳞克闪烁着油腻的彩光。眼睛占据了半个头部的大小,是诡异的深蓝色,眼下长着巨口和尖齿,口部开合间,还有粘.腻的稠黄色液体缓缓低垂下来。
很难想象华山医修的看门魔物竟是如此……猥琐的家伙。
宿回渊实在想不到更加合适的词语,偏过目光不想再看。他现在并无灵力,若是站在这里等死,恐怕会成为这恶臭怪物的第一份食物。
他无法接受。
电光石火之间,他一手环住楚问的脖颈,身体一提,双.腿夹`紧了楚问的腰。情急之间慌乱且手足无措,双.腿乱踢,也不确定踢到了哪。
“快走。”他捂着鼻子艰难道。
话音未尽,只感受到一阵劲风裹挟着恶臭气味扑面而来,长虫挥出大翅,直冲两人面门,速度极快,仅仅捕捉到残影。
长翅脆弱且薄,但在足够快的情况下便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把空气都破成了尖锐的形状。
楚问一手托着身后之人,另一只手拔.出腰间尘霜剑,只闻轻微剑鸣。楚问长靴轻点,整个人倏然飘然御风而起。
宿回渊本是闭着眼,只觉得身体骤然腾空,擡眼向下,只见虫翅堪堪从两人足下闪过,仅差一寸,便能割破自己的鞋履。
下一瞬,只有剑影纷飞,铿然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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