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风云变2
宣明二十一年, 冬。
一只羽毛油亮的白鸽飞落温久窗前,一边咕噜噜地叫一边歪着脑袋看她,像在催促她快点阅览信件。
“姑爷信寄得可真勤。”
小梢笑得暧昧:“奴婢没记错的话, 这是这个月第七封了吧?看来不管到了哪里, 他惦记的始终都是您。”
“就你话多。”
温久嗔了她一眼,佯装生气。
距离谢怀蔺离京已过去两月有余,当初两人约好一月一封书信, 可谢怀蔺的信像鹅毛大雪般接踵而至,巨细靡遗地写了他在岭南经历的一切,琐碎到连一日三餐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话说。
明明以前一篇策论都要憋上好几个时辰呢。
话虽如此, 温久每次收到他的信都会一字不落地读完, 并且满心欢喜地期待下一次来信。
小梢还在咯咯笑着,温久不好意思了,支开她:“去拿些水和饲料来,小家伙飞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了。”
“好, 奴婢这就去。”
待侍女离开后,温久解下鸽子腿上绑着的圆筒, 打开后, 里面是一卷厚厚的信。
她展开信, 入目是“岁岁亲启”几个端正的大字, 看得出来谢怀蔺极力想把字写好,可惜往往只有开头这几个字能看, 越到后面越潦草随性, 若非温久先前负责监督他的课业, 早已熟悉他的字迹,否则读来只怕像在看天书。
少年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 内容大多是讲述他在岭南的日常,比如今天端了哪窝山贼的寨子,明天俘虏了哪条船的海寇——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被他用诙谐的语气描写出来,编织成一段侠肝义胆的冒险经历。
温久知道,谢怀蔺为了不让她担心,有意略去个中凶险,只挑好的讲。
但字里行间中,她能感受到谢怀蔺并未被不幸束缚,即便一时困囿泥潭,他依旧向往高处,挺直脊梁地活着。
他本就该如这般肆意洒脱。
信的末尾,是他一如既往的撒娇语调,缠绵悱恻地诉说对温久的思念,直白的话语让人脸红心跳。
纸短情长,最后的最后,他照例写道:
“岁岁,我很想你。”
胸腔涌上一股暖意,温久小心地把信收进妆奁,正准备回信时,却见温太傅神色凝重地匆匆走进。
“爷爷,怎么了?”
鲜少见祖父如此紧张的模样,温久眉头一蹙。
“陛下昨夜突发恶疾,今早醒来后宣我进宫。”
温太傅语气严肃:“等下若有外人来拜访,不管是谁,一律说我身体抱恙,无法接客。”
老人一脸凝重,温久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点头道:“我明白了,爷爷您路上小心。”
此时召他进宫,温太傅隐约能猜出宣明帝的意图。
——恐怕还是为了立储。
可皇宫里各方人马耳目众多,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底下的人都能捕捉到,估计很快就会有人坐不住,上温家刺探消息,所以他才特意嘱咐孙女闭门谢客。
到了皇宫,温太傅在太监总管郭永福的指引下走向宣明帝的寝殿。
“郭总管,陛下这次怎病得如此之重?”他压低嗓音问。
胖胖的太监叹了口气:“唉,咱家也不清楚,昨日上朝时还好好的,夜里更衣准备就寝时,突然口吐黑血昏倒,太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对方愁眉苦脸的模样说明情况不容乐观,温太傅额头沟壑更深,接着听见郭永福自顾自地往下说:
“陛下病重的事除了太傅您,只通知了长公主。公主接到消息后,连夜赶进宫侍疾,现下还在陛下身边侯着呢。”
“公主毕竟是陛下最疼爱的亲妹妹,隐瞒病情只会惹她伤心难过。”
“话是这么说没错……”
郭永福含含糊糊地应着,表情古怪:“可长公主进宫以后,没过多久陛下又宣了六皇子。”
“阿彧?”
这下连温太傅也面露吃惊,一时口快,忘记尊卑喊了私底下对宋彧的称呼。
不过郭永福沉浸在疑惑中,没注意到这种细节。
“是啊,要是三皇子或者五皇子还说得通,偏偏是最不受待见的六皇子……”
他恍然想起宋彧是温太傅引以为豪的学生,意识到自己失言,讪笑着抹了下胖乎乎的脸:“咳,咱家的意思是,六皇子一向不问政事,这种时候被陛下召见实属罕见……”
好在此时两人已走到羲和殿外,两扇紧闭的雕龙门扉出现在眼前,将郭永福从尴尬的处境中救离。
温太傅被他带着进了帝王的寝殿,但见宣明帝穿着玉色寝衣,靠着床柱而坐,眼睛下方有着明显的青黑,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白如蜡纸的面容。
上回入宫,他尚且是不怒自威的天子,怎料短短时间内变得如此憔悴。
温太傅唏嘘的同时,注意到宋莜岚居然还没离开。
女人趴在天子床头,不知是不是哭过的原因,精致的妆容有些花了,脸色疲惫,此刻正枕着胳膊酣睡。
“太傅来了。”
宣明帝擡起头,怕吵醒宋莜岚,声音压得很低,还夹杂着一丝病气。
“你先下去吧。”
这话是对郭永福说的,后者喳了声,迈着碎步小心翼翼退下,关上门,室内重归于静。
“太傅应该知道,朕今日唤您来所为何事。”
宣明帝对温太傅爱戴有加,对他一直都用敬称。
温太傅拱手道:“陛下请吩咐。”
“朕还是个无知孩童时,仰仗太傅悉心教导,方能明事理、掌国政——您是朕最信任的人。”
宣明帝气息不稳,很是虚弱:“如今朕的时日所剩无多,立储一事刻不容缓,今日麻烦您特意跑一趟,是想让您听朕口谕,代写传位诏书。”
“陛下千万别这么说。”
温太傅慌忙跪下:“您乃真龙天子,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峮七留陆五令八巴儿吴…”
“朕的身体朕心里有数。”
宣明帝挥了挥手,打断他:“取笔墨来吧。”
正值壮年的帝王眼神浑浊,浑身上下透露着从里而外的疲乏,与其说是被病痛折磨,毋宁说更像是受了某种沉重的打击。
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颓唐状态,温太傅对此再熟悉不过——长子生前的十多年里,一直都是这副行如走尸的模样。
温太傅喉咙哽得慌,咽下无济于事的吉祥话,很快取来笔墨。
提笔之前,他有所顾虑地瞥了还在熟睡的宋莜岚一眼,犹豫开口:“陛下您看,要不要先唤醒公主……”
“没关系。”
宣明帝宽厚笑笑:“嘉荣照顾了我一宿,天亮时才阖眼,就让她睡吧。”
他轻轻抚摸胞妹的青丝,目光温柔,或许是想到兄妹俩即将天人永隔,他眼底还暗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和痛苦。
过分亲昵的动作让温太傅皱起眉,但宣明帝对宋莜岚一向疼宠,溺爱到了没有底线的程度,因此,他虽然觉得不妥,终归什么也没说。
宣明帝大掌仍停留于宋莜岚的发上,苍白的嘴唇翕动:
“朕即位二十有一年矣,民有所安,万邦咸服,吏治清明,君臣和睦。今有皇六子宋彧,自幼仁孝,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
猝不及防听到宋彧的名字,温太傅手握毛笔的手一颤,不可思议地望向宣明帝。
然而宣明帝无动于衷,淡淡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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