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惊鸿影1
宣明十八年, 春。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屋子里弥漫着潮湿的润意。
温久推开窗,和煦的春风拂上面庞, 驱赶了脸上的燥意。
雨后的空气带有泥土的芬芳, 只是浅浅吸入一口就沁人心脾。
“哎哟我的小姐,怎么把窗打开了?”
孙嬷嬷一进门就看到敞开的木窗,着急忙慌地伸手就要关上——
“开一会儿吧, 嬷嬷。”
温久恳求道:“难得的大好春光,我想看看。”
“小姐风寒刚好,若是吹了冷风、受了凉, 夜里可有得遭罪的。”
孙嬷嬷是温久的乳娘, 略懂些药理,温母难产而死后,一直都是孙嬷嬷照顾着温久的生活起居。
“不要紧的,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咳咳咳咳……”
话音未落温久就捂住嘴咳嗽,孙嬷嬷连忙上前帮她顺气, 少女脊背单薄得让人不敢用力。
“至少披件衣服吧。”
温久顺从地任孙嬷嬷为自己裹上狐裘,脖子缩在毛茸茸的领子里, 暗暗叹息自己的身子不争气。
明明已经是阳春三月, 同龄少女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 她却依然穿着厚重的冬装, 连大门都出不得,更别说踏青赏花了。
“小姐!”
正在温久心情郁闷的当儿, 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脸颊肉肉的, 十分讨人喜欢。
“小梢,慢点跑。”
主仆俩只相差一岁, 温久却像对待年幼的妹妹一般说:“门槛这么高,小心摔着了。”
“没事儿,我身手灵活着哩!”
小梢笑嘻嘻地挽住温久的胳膊,一旁的孙嬷嬷见她这副没规没矩的模样,眉心皱纹加深,碍于温久在场还是忍住了苛责。
小梢是温久捡回来的丫头,生性活泼好动,温久对她一向纵容。
“今天乾坤大街上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乌泱泱的都是人,我挤了半天也没抢到花神大人的花……”
小梢一进门嘴巴就动个不停,像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温久身边鲜少有这样情感外放的人,因此听着她连珠炮般的讲述,心情也随之变得欢快。
“真有那么热闹吗?”
花朝节是大朝一年一度的祭神活动,可惜因身体原因,祖父和兄长断然不会让她去那么拥挤的地方。
或许是看出温久有些落寞,小梢连忙转变口风:“其、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要我说扮演花神的贵女长得还没小姐好看呢,要不是您身子骨弱,参加不了选拔,否则花神人选非您莫属!”
她家小姐仙姿玉貌,清冷出尘,都不用繁复的衣裙修饰,往那一站就是天上神女下凡。
“说多少次了,闲谈莫论人非。”
温久无奈道:“我虽不曾参加过,但听闻花神选拔极为严苛,能当选足以证明其优秀,过程定付出许多艰辛,岂能随随便便抹消别人的努力?”
“反正小姐是最好的。”
小梢吐了吐舌头,很快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小姐,虽然没抢到花,但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她举起一直拎在手里的油纸包,打开以后,里头是一些京城的特色风味小吃,有糖葫芦、油酥饼、茯苓糕等等,总之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零嘴。
温久平常饮食清淡,也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然而此刻这些食物的香味带着浓浓的市井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让她一瞬间仿佛置身京城的街头巷尾。
馋虫微动,她刚想拈一块糕点,就被孙嬷嬷制止了。
“你自己贪嘴就算了,怎么能把街边的东西拿给小姐吃呢?”
孙嬷嬷呵斥道:“不干不净的,吃出毛病怎么办?”
“可是我经常吃都没事啊……”小梢委屈地说。
“胡闹!你什么身份小姐什么身份?”
小梢缩了缩脖子——小姐对她很好,可孙嬷嬷才是实质管.教她们这些丫鬟的人,于是她只能老老实实低头挨骂。
“没事的,嬷嬷。”
温久知道小梢带这些食物回来是为了慰藉她不能去花朝节,不忍她继续被孙嬷嬷责备。
“只是尝尝鲜而已,不打紧。”
“那也不行。”
孙嬷嬷毫不留情地没收了一袋子零嘴,絮絮叨叨道:“小摊小贩做的玩意儿,谁知道加了些什么,吃坏肚子就不好了。”
涉及身体问题,孙嬷嬷向来说一不二,温久也拗不过她,妥协后转移话题——
“哥哥还在读书吗?”
温久口中的“哥哥”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温初言,长温久五岁,这个春天就将下场考取功名,这些天被温太傅勒令闭门安心备考,温久有好几日未看到他了。
温氏一族是千古流芳的书香门第,族中子弟但凡参加科考就几乎没有落榜的。不仅如此,祖上还出过好几位内阁首辅和宰相,和瑛国公府、镇北侯府并列京城三大家,虽人丁稀少,可地位依旧稳固。
如今当家的温太傅学富五车,桃李满天下,朝堂上一半的官员年轻时皆是温太傅的门生,就连宣明帝都是由他教导而成。
太傅致仕后潜心学问,在尚渊书院传道授业,但宣明帝在政事上遇到头疼的地方还是会虚心像他请教,可谓是深得倚重。
“最近好几家小姐都有意和公子相看,公子这是在书房躲清静呢。”
孙嬷嬷仔细地替温久披好衣服,这才回答道。
原来如此,难怪哥哥会乖乖待在府里温习。
温久掩唇扑哧笑了——
作为温家的嫡长孙,温初言继承了祖父的才学,在尚渊书院常年霸据榜首,去年秋闱又刚中了解元,因此上门说亲的人那叫一个络绎不绝,都想提前预定这个金龟婿。
小梢没心没肺,已经忘了刚刚挨骂的事,快言快语:“春闱在即,公子可别还没放榜就被人捉去当女婿了。”
“谁说不是呢。”
难得孙嬷嬷也跟着打趣:“像咱家公子这等玉树临风的青年才俊,不知有多少家姑娘惦记着呢!”
温久嘴角挂着笑意,问:“小厨房可还热着燕窝?我给哥哥送一碗过去。”
“有的有的,”孙嬷嬷知晓他们兄妹感情好,也不拦着,“老奴这就去准备。”
花朝节小姐不能和同龄人一样出去玩已经很可怜了,在府里走动走动还是可以的。
燕窝很快便呈了上来,温久婉拒嬷嬷陪同的好意,自己端着慢慢向温初言的书房走去。
屋檐上残留的雨水有节奏地滴落檐廊,经过拐角时,左边的房门突然打开,温久防不胜防,差点和从里头走出来的人撞上。
男人身材高大,发冠略歪,眼窝深陷,唇边围了一圈参差不齐的胡茬,本该是一张英俊的面庞,却因主人随意对待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父、父亲……”
温久慌忙打招呼,同时嗅到男人身上浓重未散的酒味——父亲这是宿醉刚起?
温致远抓了抓头发,没有回答。
面前少女低垂着脑袋,神情有些忐忑,精致的眉眼日益长开,宛若一朵盛放的芙蕖——
她和那个人越来越像了。
温致远只觉心脏一阵抽痛,飞快别开了目光,这在温久眼里,则是父亲厌恶看见自己。
她抿了抿唇,苦涩无声在胸口蔓延。
“去哪里?”
温致远注意到女儿手里的托盘,皱起眉:“这是什么?”
雨天地滑,女孩颤颤巍巍地端着托盘,万一不小心摔了怎么办?
温久嗫嚅着解释:“去书房,给哥哥送碗燕窝。”
“你哥哥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别去吵他。”
说完,温致远就后悔了。
明明心里不是这样想的,话到嘴边却不知怎的变成伤人的利刃。
少女肉眼可见地黯淡了神色,温致远抿唇不语,最终扔下一句——
“身体不好就别乱跑。”
然后转身不再看她,像往常一样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温久叹了口气。
她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
母亲生下她便去世了,父亲从此一蹶不振,不仅辞去官职闭门不出,还整日整夜地借酒消愁,可以说是消沉到了极点。
自温久有记忆以来,从未见父亲笑过,父女俩谈话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
父亲不曾给予体弱多病的女儿一丝一毫的关怀,温久是在祖父的教导下长大的。
对于夺走心爱妻子性命的女儿,温致远内心想必是憎恨的吧。
早该习惯的。
她努力忽视心头萦绕的酸涩之感,将这段插曲抛之脑后,继续朝书房走去。
房门虚掩着,温久轻轻扣了几下门扉后,一边小心保持平衡,一边跨过了门槛。
桌上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几本书,上头用潦草行书随意做了简单的批注,温久稍微瞄了一眼,发现都是些新颖得有些超出纲常伦理的见解,和温家严谨端正的治学态度大相径庭——若是让朝中那些古板的老臣看见了,恐怕少不了一顿斥骂。
而书桌后的青年靠在宽大的扶手椅上,脑袋后仰着,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水经注》,长发半束,双手环胸,俨然是在悠哉悠哉地小憩,哪里有半点“温习功课”的模样?
她摇了摇头,放下燕窝:“咳咳。”
这一声重咳直接将青年惊得坐起,脸上覆盖的书册也滑落到膝盖上,仔细看他额发乱翘,嘴角还印出了一小块墨痕——倘若让仰慕他的姑娘们看见这副尊容,多少芳心会破碎一地呀。
“是你呀岁岁。”
温初言松了口气:“还以为是爷爷,吓死我了。”
兄妹俩长得很像,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区别在于温初言那双潋潋桃花眸多了几分旖旎的烟火气,乍看之下比清冷的妹妹平易近人,实际接触过他的人才知道他不像表面这般随和。
温久故意板起脸:“要是哥哥不偷懒,而是认真温书迎考的话,何至于会怕祖父查房?”
“劳逸结合才能事半功倍,再说那些经史子集我都背得烂熟了,还有什么温习的必要?不是纯纯浪费时间嘛。”
温初言嘻嘻笑道,从他对待科举如此随便的态度,很难想象他是当代大儒的嫡孙。
不过他确实也有随意的资本。
虽然气人,可和寒窗苦读十几载都未必能考中的万千学子相比,温初言读书读得有些过分轻松了,再厚的经论他看个几次就能背下,写文章也是洋洋洒洒、挥笔而就,金榜题名于他不过探囊取物。
温久为这样的哥哥感到自豪,但面上仍不显。
“哥哥这话若是令天下读书人听到,怕不是会义愤填膺、对你群起而攻之了。”
温初言大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岁岁找哥哥可是有事?先说好,出去玩是不行的,你风寒刚好,需要静养。”
听着这和孙嬷嬷如出一辙的话,温久失望地撇了撇嘴角。
兄长虽然好说话,可一旦涉及她身体健康的问题,是绝不会妥协的。
“才不是要出去玩呢。”
和长自己五岁的兄长对话时,温久的语气带点小女孩的娇纵:“是来给你送汤的。”
她将燕窝朝温初言的方向一推,后者眉开眼笑地捧起:“还是岁岁心疼我,不过以后这种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万一烫着摔着,该换哥哥心疼你了。”
温久但笑不语,温初言敏锐察觉到她眼底的郁色,挑眉问:“碰到父亲了?”
什么都瞒不过哥哥……
温久轻轻嗯了声:“父亲他……又喝醉了。”
她犹豫半晌,有些落寞地说:“哥哥,我是不是没有出生比较好?这样阿娘就不会离开,父亲也不会这么痛苦……”
话音未落,额头就挨了一记。
“傻姑娘,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温初言重重揉了下妹妹的脑袋:“要是没有你,我和爷爷不就会痛苦了?还有二叔和公主他们,大家都很喜欢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放缓了语气,表情温柔。
“可是……”
五块五毛小说网